理工女专访 | 四位女博士谈:在国外读博是种怎样的体验

文 / 女权之声

即便“第三类人”的污名仍不绝于耳,这也不能阻止越来越多的女生用实力和倔强闯出国门去攻读最高学位。在国外做女博士是种怎样的体验?在女权之声组织的一次线下活动中,四位不同背景的女博士生分享了她们的奋斗和感悟,关于学术,关于性别,也关于她们的社会关怀。

  • 董一格(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社会学博士生):文科出国读博的得与失

  • 赵荣(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工作专业博士生):从主流到边缘,哥大研究院的另一种打开方式

  • 郑利昕(美国天普大学物理学博士生):“理工女”的自我认同

  • 李亚姣(日本御茶水女子大学社会性别专业博士生):我为什么在日本学性别专业

学习批判性的社会科学可以为我们把社会变得更平等、更公正提供一种认知路径。

董一格 我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读社会学博士,第四年。我本科先考到北京大学心理系,后来去香港大学读完本科,还是心理学专业,又在芝加哥大学读了社会科学的硕士。那时候我发现自己更喜欢偏宏观的政治、经济、人文的东西,而不是微观的、纯理科做实验的学科,所以后来我就想转比较偏文的学科。我在申请博士之前,回北京做过两年的NGO,在反家暴网络工作,这是一个做妇女平权的组织,于是就在圈子里接触了一群非常活跃和有创造性的做性别平等和女权主义的朋友。

我有一个在牛津读政治学博士的朋友,我跟他说我要来参加这么一个活动,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帮着带给同学们。结果他说有两句:第一句是“告诉同学们能不读博士就不要读了”;第二句,“要是读文科就绝对不要读了”。文科出国,你会发现你人生的路会越走越窄,而且会变得越来越边缘。当年没你聪明、学习没你好的人,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都“混”得比你好。他们在朋友圈里晒娃的时候,你还一个人在灯下默默地写论文。现在不像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不管你出国读什么,都是阶级跃迁的方式。那时候随便拿点奖学金都可以寄回家补贴家用,现在完全反过来了,我亲眼见着这四五年,我的奖学金从比国内同学的月薪高,到慢慢地倒过来了。这是必须承认的外部的挑战。

那么既然我不图钱、不图利、不图权,为什么还要去读这么一个苦东西?我觉得学习具有批判性的社会科学或者人文理论,可以为我们把社会变得更平等、更公正提供一种认知路径。我关注的是性别和劳工领域。学习了女权主义的理论知识,将来我可以创造新的知识和批判,通过一己之力,让周遭少一些“直男癌”、让性别关系更合理。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再苦再累我也认了。

但出国了会发现其实学术界也有它的局限性和阴暗面。走到哪里都有同行评议,说是匿名评审,里面还是有很多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你的导师是大牛,那你的机会就多一些;你去排名前五的学校,那你找工作就要容易得多。有一个粗略的统计,在过去几十年里,全美国排名前十的学校培养的博士占据了高等教育学界90%的职位。再加上全球资本主义的结构在改变,西方高等教育界的资源越来越少,二战以后扩充的公立学校的职位这些年在萎缩,一个教授退休了,就不再招一个新人来顶替,而是直接把这个职位给砍掉,所以客观条件下竞争越来越激烈。而且文科这种象牙塔里的知识生产模式可能并不能真的对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起到我们曾经以为的那么大的作用。所以客观上没有什么好处,主观上又有种无力感,这是我五年来体会到的“失”。

但从女性的角度说,我又有一种不同的人生体验。在出国的过程中,可能有多少人会跟你讲:女孩子嘛,读个硕士就好了,要那么高学历干嘛;找公务员、稳定点的工作就好了,不要读博士。但如果能冲出去这一关到了国外,就会是另外一番天地,不会有人再在你耳边聒噪这些。每一个选择都是你自己做,自己为自己负责。所以,如果想走读博士这条路飞黄腾达,那就可以不必去考虑了;但如果想通过这条路去得到不同的人生体验,真正去换一个视角看世界的话,那坦率和负责任地说,我这五年的收益特别多。如果你不那么功利,不只是关注论文能不能发表、将来能不能去一个好学校当教授,而是有更大的关怀,有超越个人利益的价值观,那么出国就能够为你提供这样一个天地。从关注性别平等和社会公正的角度,出国给了我特别大的力量。我在业余时间也写点女权“科普”文章,这也是自我赋权的过程,让我感觉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是有一个共同体,有一群和我一样关心社会公正的人和我在一起,即使我这条路走起来非常的艰苦,我也觉得人生是有意义的。简单说,如果你是一个想追求人生意义的人,那我觉得出国读文科博很适合你,如果你是一个不甘心被他人定义和评价的女生,这条路特别适合,它会把你锻炼成一个有独立思想的、特别敢言、有能力的新女性。

边缘的体验让你更能理解其他边缘人群的处境,更认同社会正义、关切弱势群体的权利。

赵荣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工作系读博,已经读完三年了。我成长于北方的农村,这是我身份认同的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我是2005年到北师大读汉语语言文学的本科。当时我是怀着做记者、寻求社会正义的梦想来的,读了几年我的同学跟我说,这个行业要是没有关系你连实习都找不到。后来我也慢慢觉得这个职业不是我想的那样,很迷茫。本科时我在一个志愿者社团工作了三年,因此接触了NGO。我发现自己对NGO、公民社会很感兴趣,所以后来放弃保研资格,考了北师大社会发展公共政策学院的非营利组织管理的硕士。在这三年期间接触了很多国内的NGO和基金会。其实我一直都想去NGO实地工作,去做项目、接触我想服务的群体,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成行。2012年,我毕业后直接到美国读社会工作的博士。我最主要的身份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志向是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研究者和教师。我的研究兴趣是社会性别经济平等以及公民社会组织,在学业之外我也很关注社会运动社会行动。

我不知道大家听到哥大脑中会浮现出什么,我想到的是王力宏和李云迪的女朋友、奶茶妹妹,还有就是刘瑜、杨澜这样的精英。我在去哥大之前,想象的就是很精英的生活。前段时间网上有篇文章对比了北大清华和美国常春藤名校本科生,叫《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优秀的绵羊》。我觉得其中对“优秀的绵羊”的概括是比较中肯的。我去了哥大,但我发现我既不优秀也不绵羊,学业之外我参加了非常多的社会运动,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边缘了。我们家有五个孩子,我是第二个,也是我们家学习比较好的一个,现在我的兄弟姐妹们在北京已经混得不错了,有车有房。前天我姐姐还跟我讲,你要是不读博直接工作的话,到现在也创造了大约一百万的价值了吧。我弟弟也说,你以后不要逢人就谈女权主义,谈什么社会运动,你也不小了,得挣钱了。

首先谈谈女博士的体验。其实到美国读书之后,我发现女博士反而是我所有身份中最不重要的一个。可能因为社工专业还是女性主导的,我们这一届博士7个人有5个都是女生,而且社工比较看重实践经验,我没有工作经验所以我成了年龄最小的一个,我的同班同学有两个都是四十多岁。在国内,女博士很受骚扰的一个问题就是“你有没有男朋友”、“你有没有结婚”,但在国外从来没人问我这个问题。所以这个身份对我来说也不是很重要,既没给我带来什么困扰,也没给我带来什么福利。

我的主题是“主流到边缘”,就讲讲我是怎么慢慢地边缘起来的。第一个就是我的底层身份,我在北师大的时候也没感觉到我的阶层和其他人的差异有那么大。我在去哥大之前,我听说的是,你刨除生活费之外,每月还可以节省出一些钱,等你毕业了还能有个十万二十万的。但是到了那边才发现,纽约的生活成本非常高,租一个客厅都要九百多美元,我们的奖学金又非常少,只有三年的时间,而且奖学金其实都不够你生活的。开学的时候我们的师姐就跟我们说,经济上的挑战会是你读博期间最大的挑战之一。而哥大招的中国学生很多,占十分之一。我身边有很多中国硕士生,他们大多有很好的家境,哥大每年学费要五万美金,以他们的生活方式每年得有三四万的生活费。所以从读博的第一天,我就决定我这三年里最大的任务之一就是省钱。我身边的中国学生可能春假、暑假都去旅游,晒好多照片,然后还问我,你为什么不去玩呀?那儿有一个很好吃的日本料理你怎么不去吃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之阶层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关键词。所以在宿舍住了一年之后我就搬到了黑人区,为了省钱。在这个留学群体中我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

第二个身份就是我学的是社会工作。社会工作在中国是一个很新的专业,而且正如一格所说,美国的学术圈子中也有很多权力、等级制。它是一个交叉学科,虽然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但还是比较新,而且借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所以我们就要到别的学院去修课,我们学院的经济实力也要差一点。所以,学社会工作也让你很边缘。再就是我硕士是研究非营利组织的。我当年在国内读书的时候,这个圈子还会谈一谈公民与社会,包括集体行动、人权这些概念。但是慢慢地,现在好像连公益都不让谈了,只能谈慈善。我所了解的国内中青年的研究圈子,大家也都是积极地配合和顺应这种趋势。我们都知道,NGO主要有两方面的工作,一个就是服务的提供者,帮政府去补缺补差、去救火,另外就是去倡导,代表社区的利益组织动员。我觉得如果你只是作为一个具体的服务提供者,是不可能做出大的社会改变的。所以在这个圈子里我也慢慢变得很边缘。前段时间我在参与抗议警察对黑人暴力的时候阴差阳错被抓了,之后我写了一篇见闻,被我在国内NGO圈的一个朋友读到,他就跟我讲,你在国外搞社会运动上瘾了的话,你回国也不会好混的。所以可见我在这个圈子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我的再一个身份就是女权主义者。女权主义者由于过于被污名,我国内的朋友好多都觉得我疯了。因为如果关注性别平等,你对很多问题都会很敏感,就会跟很多人都没有了共同语言,所以这也让我越来越边缘了。还有就是我接触到的海外留学博士学生的一些圈子,我发现他们也有社会关怀,也关注中国的社会现实,但是我跟他们很不同的一点就是我的底层身份。这个圈子非常的精英,他们有时候会说,在中国这样的条件下如果还考不上大学,如果这不叫蠢那什么该叫蠢呢?这个圈子里也有很多人是很种族主义的。总之我对他们也没有很大的认同。

这就是我的边缘身份。没有人想被边缘,因为会很孤单,有时候我也想我能不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我能不能养活自己,我的家人会不会因我而受到影响。但是正是这种边缘的体验,让你更能理解其他边缘人群的处境,让你更认同社会正义、更关切弱势群体的权益。而且这事没有回头路。当你看清楚这些社会问题,当你跟底层的、边缘的人站在一起,你认同他们、你知道他们的遭遇后,就很难再转过身去了。好在网上还有一个女权圈,我结识了很多朋友,在这样的一个群体里我得到了很多的鼓励,慢慢变得很坚定。美国的学术圈子其实是很保守的,像我的导师,她一直觉得没有不停地发论文就是懒惰的、没用的,对我的要求也非常严格,所以我就一方面非常努力地应对她对我的期望、跟她一块儿做事情,同时“偷偷地”参加了一些社会运动和社会行动。美国上世纪六七时年代的民权运动过去之后,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下坡路,各种社会矛盾在激化。哥大学生虽然很多像那个文章中说的是“优秀的绵羊”,但还是有很多有社会关怀的人在,毕竟学校相对自由,包括巴纳德女子学院一直都是社会运动的积极支持者和发源地。所以我就参加了很多活动,包括参加学校的研究生工会,以及反对学校投资监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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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美国发生了很多起警察杀死及虐待黑人的命案,于是就有了很多次反对警察对黑人暴力的游行和示威,叫“Black Lives Matter”。我也参加了,然后有次就莫名其妙地被抓了,拘留了六个小时后被放出来。我出来之后中国朋友和美国朋友的反应的对比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的中国同学就说,我们真的好担心你啊希望你安全。他们只谈论你的安全,不谈论你是不是应该参加这次活动,也不谈论这个活动本身。这种关心让你觉得好像是你闯了祸一样,你不应该在那里,你太鲁莽了。但是我的美国朋友和老师就不一样。有一个老师知道这事后,把我拉到她办公室里,在问了我的安全情况之后,说,“我想告诉你,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我非常高兴你能够站出来。”他们这么说是因为我是亚裔,这个议题跟我也不是有直接关系。连一向特别温和胆小的韩国朋友都对我说:“XX,你实在是太棒了,我为你感到骄傲。”我不觉得自己多么令人骄傲,但这种反差让我发现中美学生的政治热情实在是差别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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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时我从来没有见识过什么社会运动,到了美国之后才开始接触。我第一次参加大规模游行是我们学校反性侵害的“扛床垫”运动。当时全校很多女生男生摆了一排床垫在校园台阶上,大家一起打节拍唱歌,去校长的办公楼要求校长回应,我当时一下子就难以控制地泪流满面。因为在国内当你关注这些社会议题的时候别人会用贬低性的语气说,你怎么这么偏激呀之类的,意思是你有问题你是错的,这让我有时候也会自己是不是错了。但在那里,在那个时刻,你会发现你关注社会正义没有任何问题。这是值得鼓励的,而且还有这么多人和你站在一起,他们那么勇敢。这种公共生活和社会参与是我读博期间学业之外最大的收获,我整个人都改变了,我也不再在乎国内的人说我是疯狂还是偏激,这种体验很棒。所以如果有志之士想体验自由一些的环境,那你就出国吧。

如果你真正喜欢,不要因为女性的身份而阻止你走上理工科道路。

郑利昕 我在美国费城的天普大学读博士,现在第三年。我是中科大少年班毕业的,今年22岁。一路走来,我对自己的身份有很多纠结。以前我不想变成一个理工女,也不想在学术界里面当一个女教授,我也一直都不太喜欢我的同学,觉得他们可傻了。但现在我在物理系挺开心,也很喜欢我的同学们。不经常和她们接触的人,可能会觉得她们不会打扮,不太会说话,兴趣单一,不好相处,但其实她们是一群聪明、认真又真诚的人。天普大学物理系大概有四五十个博士生,其中美国人十几个,中国人十几个, 剩下的来自印度、尼泊尔、斯里兰卡等,所以我们系外国人居多。

我是安徽合肥人,中科大就在边上,少年班很有名。所以当地小孩如果比较早上学的话,高二16岁的时候,很多都会去报名参加少年班考试。我当时稀里糊涂就去了,然后就考上了。到大一的时候,我就发现怎么语文课、英语课所有文科的课都没有了,我只能学数学、物理、计算机、化学、生物这些。我觉得很困惑,因为我高中时候比较全面发展,也有很多爱好。然后我觉得周围同学可讨厌了,都呆呆的,没有兴趣爱好,不想跟他们玩。大一的时候学数学很痛苦,不适应,所以我就去学物理了。当年我们少年班一共有50个人,女生有10个,只有我一个女生学了物理。因为没有其他女同学,我就没有作业抄了,没有人可以讨论,很痛苦。没有好的氛围让我对学习有更大的热情,这也是后来我跟很多理工科女生交流后大家一致的想法。当我走在物理系的楼里,看到两边墙上挂的都是老年白人男性,当然还有“两弹一星”之类的老年中国男性,我觉得这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干嘛要学物理。加上课程又很难,我就很想放弃,后来在大三下就参加了天普大学一个交流项目,想去看一看。项目是小班教学,班上居然多了好几个女生。因为大家都是外国人,都没有人可以讨论,所以我觉得我跟他们站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有一次,机缘巧合地我去开了美国物理学年会。大会有一万多人参加,其中百分之十都是中国人。会议期间的一个晚上有LGBTQ圆桌讨论,是针对物理学界中的性少数群体策划导师制项目,进行远程辅导。同时它还有专门针对女物理学家的开办的鸡尾酒宴会,我在那里认识了很多女博士生和女教授。我发现她们都很有魅力,对物理有热情,整个人都闪闪发光。我觉得这样很好,你在做一件喜欢的事情,也不需要向别人表现自己不是奇怪的人。加上我其他方面也成长了,从那之后,我就以比较宽容的眼光来看待我的物理系同学,发现他们其实也很可爱。在学术会议上,我看到有人穿得很精致上去作报告,也有人穿着夏威夷沙滩大短裤,很自由,没人在乎这些。在这个环境里,你不需要因为别人的期望去做任何事情,只要把学术做好就好,别人认可你,就行了。

有意思的是,如果问物理系的同学是不是女权主义者时,他们一般会否认。但如果你问他们具体的问题,比如应不应该同工同酬这类,他们在经过启发和思考后,会给出很女权的回答。也就是说他们其实是实际意义上的女权主义者,只是不知道女权主义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

两个月前,我和一些朋友创立了一个组织叫“理工女”,我们有微博和微信,鼓励女性来去从事理工科。我们想说,如果你真正喜欢的话,不要因为女性的身份而阻止你走上理工科道路。

美国现在尝试了很多措施去鼓励女性从事科学技术行业,也是有效果的。比如美国物理学界定期会发布性别平等的报告,给出很多统计数据和非常详细的建议:如果想招到更多的女性工作者你应该做什么,如果你是系主任你应该做什么,如果想招到更多女性本科生你应该做什么。在开完会6个月之内会向系里或者机构负责人写信督促政策的落实,下一年再去回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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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1965年到2015年各个科学学科本科学位授予女性的比例。可以看到生物特别高,在1995年之后已经超过50%了,总体来说还是呈上升趋势的,物理基本上还是在男女比例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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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物理学领域从本科到博士到博士后阶段在1965到2015年的女生比例。可以看到从本科到博士后比例是下降的,也就是说男生女生读完本科后都会有很多人都会放弃读博或者转行、转专业等等,但女生放弃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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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找教职阶段,再到正教授阶段,女生就越来越少。职位越高女性越少的现象被称为“漏管现象”(pipe leak effect)。所以政策会向女性倾斜,比如招助理教授,在资历相同的情况下,会优先录取女性。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女生在之前的阶段比如高中、大学没有人互相讨论问题,或是被教授无意识的性别歧视态度给推走了,所以那些能坚持下来的女性,哪怕和男性资历相同,政策也会更倾向于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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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中国这些年,高校里聘用的女性教授反而在减少。这件事我觉得挺严重的。看中国的数据,能申请到研究资金的女性年龄比例里41-60岁最多。有人写过文章分析,这是因为在改革开放前,国家特别强调理工科教育救国,因此很多女性接受了理工科的教育。但到了改革开放之后,选择变多了,女性自主选择理工科的比例一路下滑。如果我们看这张女性在各个职称里面的百分比,特别是教授,最近十几年来女性百分数一直在下滑。

对比前面美国一直上升的数据,我们却一直在下滑,可以看出女性的问题在中国越来越严峻。中国有一个女物理学工作者委员会,它们定期开会,讨论在理工领域怎样让女性有更多机会,然而给出的建议却是女性应该增强自信心、自尊自立、自强不息。所以我们不但要向大众宣传鼓励女性学习理工科,从政策上也要考虑能做什么,来招到更多的女生。

性别研究是很有意思的,它离我们的生活并不远。

李亚姣 我现在在日本御茶水女子大学读性别研究。我想分享“我为什么在日本读性别研究”,因为我经常会被日本朋友问到这个问题。但是我很少在中国有机会谈这个,因为亲戚朋友经常问的都是,你有男朋友了么。

是日本朋友就不关心私人领域了么?其实我身边的老师同学们也讨论自己的生活,她们有时候让我耳目一新,甚至吓我一大跳。比如我的一位老师会说在喝酒后喂孩子奶,结果给孩子喂醉了。我们的课堂上会用女权经济学来分析你的恋爱对象是哪一种人,每个类型的男性气质是怎样的。有人可能认为学性别研究就不会结婚生子了,其实我的学姐们结婚生子的比例还蛮高的。在我们的领域,大家关心个人生活,也认真实践。

我在日本留学已经6年,其间换了四个学校。我最初学日本文学,后来跳到政治学,再后来博士读性别研究。即使在2011年日本大地震时,我也是坚持对学科的热情,跑到了东边太平洋这边上学,那时每天都在余震,接连不断。作为独生女,家里给我很多经济支持,就像人们经常说在计划生育政策里唯一受益的可能就是城市独生女了。我也曾经想过去美国读博士,但日语说惯了就成了日式英语了,而且融入日本也花了不少时间,所以我就决定留在日本了。

我所在的御茶水女子大学有150年的历史,以前它是为日本贵族培养有教养的女性,以后做有教养的妻子和母亲,而不是培养去做社会人,这一直持续到1970年。它的性别研究专业的雏形诞生于日本第二波女权主义浪潮当中,也就是从七十年代开始,到了九十年代开始筹备建立性别研究中心。它在鼎盛时期有16位跨学科的老师,包括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地理学、文学等等,非常跨学科。研究中心还会每年邀请国外性别研究专业的老师。中国国内学者比如戴锦华、李小江都曾受邀来访。有老师是研究在日菲律宾女招待的,采用参与式观察,晚上装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白天残花败叶地赶紧回来奋笔疾书地写田野笔记;也有学姐研究日本很发达的性虐宾馆,去做前台。所以,性别研究是很有意思的,它离我们生活并不远。

我的研究是关于中国的农嫁女问题,包括农村女性失地、土地补偿款分配不均等等。一开始我很同情她们,但我必须停止眼泪,找出原因和利益关系,用性别视角去解释周围发生的变化。这也是我带有使命感的一个议题。

我在留学期间也去打工,日本小时工的一大部分是在日留学生撑起来的。我打过很多工,宾馆、餐厅、711,现在做翻译。我所在的新闻社恰好全都是高校女学生,我们的时薪是正常的二分之一。在其他人看来,可能找到一份工就很不容易了,而且还可以自由喝水、上厕所,但从我会看到很多不平等。除了上课和打工,我也在NGO实习。从去年开始,我和小伙伴在日本办中国酷儿电影节。我还和东京的一些女权朋友一起办了“随便女权咖啡馆”。

能谈一下在美国读社会学博士的感受和经验吗?

董一格

美国社会学专业协会已有100多年历史,以前很少有女性主席,但是最近连续三年都是女会长,今年提名的还是一名华裔女性,所以在美国学社会学歧视更少。相反在中国,我和一些朋友交流社会学专业协会的时候,他会天然假设主席是男人。我跟教授交流时,他也会坦言现在无论从论文发表、口头表达还是受教育水平上,女性都超过了男性,但他们还是只招男性,因为女性要生孩子,说没有办法这就是现实。所以我觉得作为女性在美国学社会学,回来以后可能挺难找到应得的位置。

你们参与社会运动这么多,为什么不选择直接在NGO工作而是还要读博士?将来打算找教职,还是加入社会运动?

董一格

认知是一个辩证的过程,要有实践和理论这样一个螺旋式上升。我做了一段运动我觉得不满足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我就回来读书,但是说不定有一天我又回来做运动了,这都有可能。

郑利昕

我以后的路还没想好,但学术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锻炼,要去克服很多困难,而且也是各方面综合能力的考验。在学术能力提升之后,路就变得更宽了:你可以对很多事情说,这个我能搞定。我可以再介绍一下“理工女”,它刚成立两个月。宗旨是“不让性别成为阻碍理工科学习的理由”,还有“即使不是读名校的学霸,也可以享受理工科的快乐,以及其中的能力和知识提升”。我们有一个“学姐计划”,针对高中生和大学低年级学生,因为她们很容易受到家庭和外界的影响,在这过程中对自己产生怀疑。我们打算成立导师制制度,请女博士生和在工业界小有成就的理工科女性作为导师,到三线城市宣讲和分享,建立一对一或者多对多的制度,具体还在探索中。欢迎大家关注。

赵荣

什么都不做,这绝对不是我的一个选择,但我也享受认知的乐趣。这里面也有我个人的生存考虑,因为以我的家庭状况,在中国做NGO可能生存不下去。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改造下一代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在这个充满着男权主义的社会,你可以影响和带动你的学生去做出改变。而且从事社会研究,你不可能离现实很远,肯定会有社会实践,你可以挤时间去做事。社会运动不是谁都能赶得上的,在美国酝酿的新一波运动中,我很幸运我能身在其中,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其实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至于学者要不要介入社会实践,这是可以选择的,人各有所好,你介入不介入都可以有自己的理由,并且也会有其他人和你在一起。

我是读经济学的,我发现经济学科搞理论和实际接轨没有那么强。想问参与行动会不会影响学术中立?

董一格

我认为人文社会学科有一个光谱。经济学是最接近科学的,之后可能就是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文学。越文科的学科,它就越不能完全站在系统之外作为一个观测者去看。我们的研究对象是我们的社会和人组成的课题本身,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是存在一个完全客观理性中立的视角呢?一个非常有名的社会学家曾说过:女权主义对社会科学理论有一个很大的贡献就是立场论。每一个社会观察者都是站在某一个特定的角度去理解和观察社会,并不存在完全客观中立的视角。女权主义敢于捅破这层窗户纸,说我就是站在性别视角来看问题,这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些人带有自己的特权视角却觉得自己很客观和中立,其他的都是偏激的。当然经济学可能观测者和被观测的距离会远一些,这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是作为一个女权主义社会学学生来说,我并不会羞愧于说我是有立场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是有立场的。

李亚姣

学经济理论的人好像都在探讨这个问题。我觉得关键是得有一个问题意识。就像你永远不可能在高空中去看这个球,而是在球里面的一个点上看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推荐你看Sandra Harding关于立场论的书,清华的刘兵老师也有翻译。比如现在日本在推行修宪,高校有很多学生和老师都在抗议示威,所以我们的学术也是和社会现状紧密结合的。

想学性别研究专业,但感觉学科体系很庞杂,能不能介绍下?

董一格

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去试试看。最理想的办法是先去读一个硕士,了解一下它适不适合你。而且如果你有一个国外的硕士学历,更有助于你申请美国的博士。而且很有可能你读硕士就已经可以接触到相关的训练了。

李亚姣

性别研究是一个跨学科的专业,它涉及到方方面面,问题在于你用哪一种研究方法和视角来去看。重点是你的问题意识,你可以看一些你感兴趣的话题的著作,里面会涉及到一些学者,你再重点看你喜欢的学者的文章,甚至跟他们打交道,这样可以确定你想跟谁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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